直視死亡

        開始學習繼承法以來,很習慣以「死亡」為前提來思考。如果沒有死亡,沒有私有財產,繼承法就不可能存在。但是昨天看了一支紀錄片「在那之前我愛你」,講安寧緩和醫療的,才體會到,面對死亡比想像中艱辛。

 

        片中提到,許多家屬不願把癌症末期的診斷結果告知病患本人,認為這樣才不至使本人喪失生存的希望。家屬拒絕安寧緩和醫療,覺得那是等死之處,或者即便接受安寧療護,卻要求醫護人員不可洩漏於病患。

 

        在個人偏好上,我並不認同上述的處理方式。如果我得了不治之症,我希望醫生直接告訴我實情,讓我能做好心理準備,省思、回顧這一生,跟摯愛的家人朋友告別,當然也包括處理好繼承法最關心的財產問題。縱然這說的容易,真正要接納自己即將死亡的事實,不知道要花上多久。

 

        不過我的目的並不在辯論哪個價值觀正確或錯誤,只是好奇,我們的醫療實務何以出現如此以家屬為中心,「隱瞞患者」的倫理觀。可能有兩個要素:第一是家族連結的存在,第二是對死亡的恐懼。

 

        當病患有關係緊密的家屬時,醫護人員才有可能去詢問這些人的意見。在流動性較高的社會,家庭結構鬆散,獨居、不婚、不生子、結婚離婚數次的人增多,對於這樣的病患,我想大部分的人應會贊同讓他自己了解病情和決定治療方針,而不會認為應該讓他的遠親例如姪子、表兄弟姊妹來替他決定。也就是說,「不用自己決定」的體制背後,存在著「讓家人代為決定」的可行性。

 

        接著,當患者本人對死亡採取一種恐懼的態度時,亦即意圖逃避決定的責任時,上述的命題將更加確立無誤。恐懼死亡,是人之常情,否則這世界上不會有那麼多宗教。如果人確切知道自己的死期是半年或一年後,除了悲嘆怨恨為何將死的是自己,而不是那殺人越貨的惡棍外,首先要面對的問題就是,我的存在到底有什麼意義。很簡單的問題,卻最令人不敢直視。當人發現,汲汲營營追求的財富與權力,只剩不到六個月可以支配,最愛的美食,接受化療後早已無力品嚐,自然美景也即將永遠從眼前消逝;以上這些,恐怕不足以成為這一生的意義,也支撐不了自己走完剩餘短暫的時光。當我們用自己的理性找不到答案時,求諸宗教是一個便法。宗教像個套裝行程,它提供一個完整的思想體系,告訴人們,我從哪裡來,我需要做什麼,我往哪裡去。於是,我知道了自己的定位,雖然肉體受苦,但心靈終能處之泰然。

 

        不須經由宗教就能明確知道生命意義的人,或者得到了宗教慰藉的人,是值得慶幸的。不知生,焉知死,問題是不知道自己活著為何,既不去主動思考,又不接受宗教的人,無法面對死亡。所以,由家屬來替本人承擔煩惱生死的痛苦,是一種上下交相賊的結果。

 

        我甚至認為,這樣的結構妨礙了個體的獨立性和自主性,造成很多事情(包括人生的意義)我們只要推諉給家人(或者老師、學校、政府、宗教信仰),而不用自己去質疑、思辨或做決定。於是,形成了無法自我負責的成人、保護主義式的法律和肥大的國家機器。父權主義,並沒有因為政治的自由民主化,從台灣人的思維模式中離開。父權的問題不只在男女平等或未成年子女利益的維護,它還存在於更根深蒂固之處,造成人們對自己的生活型態、生存意義和死亡,無法思索、不願判斷、放棄決定。

 

        家族的紐帶和羈絆會愈來愈薄,我們必須學著長大。至少我的研究必須在這樣的環境下才有市場。

3 comments Add yours
  1. 人的死亡率是100%,所以每个人都要面对这个问题。
    既然[要死]的事情已经确定下来了,剩下来就是考虑如何去死,
    是接收全身插满管子延命治疗,还是仅限于疼痛管理等的缓和医疗。
    这时,告知的问题就来了,
    告知了,你可以决定自己如何去死,
    仅仅告知了亲属,那么亲属将决定你如何去死。
    我和你一样,希望被告知病情。
    另外,以我的经验一个人临死前,
    他(她)也许不会担心自己的独立性和自主性被践踏,
    最恐惧的也许是一个人孤单的死去。

  2. 好久沒來了,一來就是鍛煉大腦的,還真是有營養,上次是婚姻,
    這次是死亡,期待下個題目,期待結集出版…最後一句寫的最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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