橫濱和我的老師

〈←橫濱,「海が見える丘公園」眺望市區的景色〉

每年10月上旬的三連休舉行私法學會的年會,這是日本私法學界的一大盛事,本校的博士班學生和老師大多會參加。今年的地點是東京,或許是我在日本最後一次參加學會,因此我的指導教授決定,找一天帶我去橫濱觀光,這是他的成長之地。

早上10點跟老師約在橫濱車站,我們坐巴士到了三溪園。這個遼闊的日本式庭園是絹絲商人原富太郎所建,從京都、歧阜和鎌倉收集了古老的建築,配合庭園造景,規模之大是關東地區罕見。
 

        中午在關內站附近的「天吉」吃了天婦羅套餐,下午走過中華街、元町、外國人墓地、望港之丘公園(港が見える丘公園)原來老師的父親曾在海關工作,而海關宿舍就在公園附近,元町和山手這一帶簡直跟他家的後院一樣。望港之丘公園的眺望景色絕佳,秋季的天空蔚藍,空氣澄澈,微風輕拂,旁邊的大佛次郎紀念館,前方有著整齊的花圃和草坪,闔家出遊和成雙成對的情侶,悠閒地坐在長椅上,洋溢著幸福的微笑。

〈 
大佛次郎紀念館附近的草坪→〉


老師和我聊著唸書的心路歷程,他說他早年並不喜歡法律這門學問,在大學找到教職時,甚至還認真地考慮轉業為會計師或稅理士;對於自己論文中描述的德國法也常感到不安,「德國法真的是我想像的這樣嗎」。後來真的去了德國留學,確認了自己的想法,年近四十時,才覺得「可以繼續走法律這條路」而問心無愧。

我的老師
F教授就是這麼樣一個坦誠的人,研究紮實,指導學生也不遺餘力。交換學生那年被分發到老師門下,純為偶然,因為負責留學生事務的K老師看了我的讀書計畫,裡面有「民法」和「德國」兩個字眼,而我的老師剛好兼具這兩個特色,對中國典籍又愛讀不倦,因此K老師決定讓F老師指導我。

我在大學時不太喜歡法律〈這點跟
F老師有點像〉,成績普通,也沒有跟大學時代的老師保持密切的關係,不屬「優秀學生」群組。來北海道交換留學後,第一個學期我參加了老師的實例演習課,每星期他會出兩個例題讓大家拿回去練習,雖然我並沒有義務交作業,而且對於剛到日本的外國人而言,用精確的法律語言寫出標準答案並非易事,但我還是很努力地回去查書,跟著日本學生一起繳交。老師第一次看了我的習題後,讚譽有加,反而讓我有點受寵若驚,此後每個星期更加努力地查書寫作業。第二個學期,老師輪休,不開課了,不過他私底下為了我和另一位斯洛伐克學生,開了日本親屬法的讀書會,每星期閱讀一個章節,並由老師講解。幾週後斯洛伐克學生覺得閱讀日文太困難而放棄,變成了我和老師一對一的課程。我只不過是個大學部的交換學生小毛頭,老師竟然願意慷慨地撥出時間,給了我這樣奢侈的指導。
 

        交換學生的這一年,我有幸遇到這樣一位老師,不吝給學生鼓勵,我才真正開始覺得法律可能是「有趣」的。也因為能在近距離跟老師學習,我也才逐漸能窺見學者的世界,而覺得「研究」是個有意思的職業。
 

        老師門下沒有日本人的博士班學生〈所謂的弟子〉,不過他一直熱心於指導大學部和碩士班的司法考試學生,替他們出練習題、改考卷和講解,所以老師雖然沒有學生成為學者,倒是有很多學生在實務界〈法官、律師、司法書士〉活躍。我進入碩士班那年,剛好有另一位韓國人博士班學姊G進入老師門下,記得最初的一兩年,老師曾邀請我們去他家作客,也曾帶我們去蘭越的小木屋〈師母所有〉度假;然而法科大學院成立後,老師愈來愈忙,最近幾年都停留在一起吃午飯的狀態,而未再前往遠處。G後來因為一些曲折的原因,〈名義上的〉指導老師換人,之後老師的博士班學生變成只有我一人。也許是因為學生少,我一直享受著得天獨厚的指導,不但要求老師帶讀德國繼承法;申請獎學金需要推薦函時,聽過不少例子是學生得先擬好草稿,再請老師潤飾和簽名的,但我幾乎都是直接拿給老師,請他幫忙;而論文方面,多數老師會叫外國學生先拿給日本學生修改文句後,自己再行檢閱內容,不過我從來沒作過這種事,老師都說直接給他改,即使是我已經畢業後,寫了新的論文要投稿至其他日本期刊〈而非學位論文的投稿〉時,老師還是覺得他繼續指導我、幫我修改是理所當然之事。

能遇見這樣一位諄諄教誨、平易近人的好老師,是我三生有幸。現在的工作,是老師幫忙爭取的;學會發表、學會誌投稿也都要靠老師在背後介紹和調整。願意對外籍學生如此栽培的日本老師並不多,我的留學生活能夠平安順利,老師扮演了最關鍵的角色。

老師平時的興趣是看中國古代典籍,他說他國中時代沉迷於戰國策和水滸傳的世界,我們的聊天內容也常出現史記的段落,他其實比我懂得太多太多。跟老師談天,會覺得中國的古典是東亞地區共同的遺產,不該是中國或是任何一個國家獨占的。近代民族國家成立,劃分了國界後,硬要把過去的文化套入近代民族國家的框架,像是韓國主張炸醬麵和端午節是自國的世界遺產,這種行為實在可笑。

老師就是這樣一個,比我這個台灣人還要懂中國傳統文化的日本人。外國學生初見老師,總是驚訝於老師的說話速度之快,以及內容之困難〈常出現古典故事段落,或是嚴重的自我諷刺內容〉。其他的老師也曾問我,我如何習慣
F老師的話速和「難解」的發言內容。我也不知道,從交換學生一開始只能聽懂不到40%,到現在我偶爾對老師的發言,可以即時作出令他和旁人莞爾的評論,自己是怎麼辦到的。恐怕不是單純的日文變好所能解釋,而是我漸漸比較能夠掌握他的思考模式,終於能夠扮演一個較接近「弟子」的角色。開始工作之前,老師是很少跟我說些他人的流言或八卦的,畢竟我的身分是「外國人」「留學生」,不需要也不能理解這些;每學期民事法研究會的懇親會,老師們談論的話題〈XX老師或是XX學說〉總讓我覺得很無聊。今年以後我才似乎比較能夠融入這種文脈,比較知道他們口中的XX老師是誰、XX學說跟○○學說的糾葛。很感慨,在我好像比較習慣的此時,卻又是該離開的時刻。

雖然週遭的人都說,台灣的年輕學者被壓榨地很嚴重,回台灣後會忙到無暇思考,但是我還是期許自己,不要忘記在日本時,老師是如何沒有架子地親切指導,對有雙重
minority〈外國人學生〉的我慷慨地付出了他的學問和知識,引發了我的學術興趣、帶我走入了浩瀚的學術世界;並且不要忘記,老師是如何地紮實做學問、寫論文,不沉溺在學者相互吹捧的權力遊戲中,耿直認真地做好身為學者和老師所該做的研究和教育工作。我很幸運,遇到了一個值得尊敬的老師,從他那裡得到的不僅是形式的學問知識,透過他的言行,我得以找到自己的理想和目標。

2 comments Add yours
  1. 每次聽你說起跟老師共進午餐總讓我覺得驚訝
    雖然只去了日本一年 但從周遭的例子看來 你真的遇到良師了
    是幸運 也是因為你懂得感恩吧!

  2. 當年也有去旁聽F老師的民法一,
    當時腦中一直出現台大朱老師的身影,
    兩個人講話速度真的有得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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