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國人與認同

很多台灣的親戚朋友常問我,在日本是否曾受到歧視。我的答案都是千篇一律的,「沒有」。

就我所聽到的經驗談而言,日本跟其他國家比較起來,對外國人已經算十分友善。我的指導教授和一些曾經留學德國的朋友,均抱怨過德國的外國人管理處,為了辦個外國人登錄手續,早上六七點就得出門,排著老長的隊伍等待,且該處服務態度極差;日本是絕對不會發生這樣的事情的。面對日文不太好的外國人,日本人也不會拿出一副「你就該懂日文」的妄自尊大態度,而他們的反應通常有三種。第一、用簡單的日文字彙並放慢速度講,第二、運氣好的話他們可能會用英文講,第三、很害怕或很羞愧地逃走。至於日文好的外國人,可以很容易地找到各種打工的機會,像是在餐飲店服務生、便利商店店員、飯店旅館櫃檯…等等;相較之下,我很少聽過有同學在歐美留學有打工的,或者至少不是這麼多樣化的工作(如果有歐美的留學生願意告訴我事實的話,我會很感激的)。

總之日本人很膽小,他們永遠是客客氣氣的,而光明正大的歧視幾乎不可能發生。日本人的客氣正是因為,他們把我當成外人/客人之故。不過這在篇文章我暫時不想討論,外國人好不好融入日本社會的問題,而只是想寫寫身為一個外國人的感觸,特別是針對自我認同的這部分。

先說具體的情況。當日本人知道我是外國人時,首先的話題當然就是,「哇你的日文說的真好。那你從哪裡來的呢」。接著必然會說到台灣,為了表達對我的關心和親切,他們通常會竭盡所能地把自己所有的台灣知識搬出來。比如說,「台灣,喔喔我知道,最近有好多台灣來的觀光客」、「台灣比北海道溫暖多了吧」、「台灣也是說中文的嗎」…之類的,比較厲害一點的就會說,「我去過台灣耶,我好喜歡逛夜市」、「台灣的半導體產業很有名齁」、「最近好像有反反分裂法遊行」…。當話題變成這樣後,或多或少、或深或淺,我也就必須順著說說自己的祖國。

上述的對話實在是再普通不過了,我想如果我們在台灣遇到一個外國人,剛開始的交談大概也都是這個模式。於是,重複了幾十遍甚至幾百遍後,我愈來愈清楚地意識到,我是從台灣來的,我說中文,我是個外國人。一生中,從來沒有比現在更讓我覺醒於自己是個台灣人的時刻。過去生活在台灣時,當然沒有人會問我是否從台灣來,台灣這個圖像對我而言不具意義(請各位不要挑語病,我可不是說我不愛台灣啊,恐~);只有偶爾會提到,我是台北人,我畢業於什麼學校。可是到了國外後,情形完全不同。當我被發現不是日本人後,接下來一定就會提到我的國家,我被期待要說出一些關於台灣的事情、要會說台灣的語言,要符合他們心中對於「台灣人」的想像。

於是我察覺到,台灣和中文對我而言是多麼地重要。因為我就不是日本人,若我不表現一些符合「台灣人」之性質,則我將是nobody,我會變成沒有身分、無法被定位的人;所以我得緊緊地抓住「台灣」的記號。這是一件很弔詭的事。記得我們實際到國外前,總有著滿腔熱血,期望自己能夠交到更多的當地人朋友、了解當地文化、融入當地環境。結果呢,每次與當地人接觸的過程,卻都是不斷地提醒自己是個台灣人/外國人的過程。

身處國外愈久,我就愈強烈地認知到我是個台灣人、拋不開台灣。這件奇妙的事實是我在出國前未曾料想到的。而事實上我也利用了台灣人/外國人的身分,做一些可以享受利益的行為,比如因為我是外國人,研究所入學考試時可以不用跟日本人競爭,享有外國人的特別考試管道;日本人也不會期待我說出個什麼關於日本法的真知灼見,他們只要我做台灣的東西。生病時,一般日本人看病要自己負擔三成的費用,外國人留學生則享有醫藥費的特別補助,最後只要負擔6%。還會有一堆民間慈善團體,總是替外國人舉辦各種便宜的拍賣會、免費的和服茶道體驗活動、home stay、交流party…等等。還有就是從事翻譯工作,因為我的母語是中文,而中文近年來又正好是個強勢語言,所以我有了利用中文賺錢的機會;倘若我的母語是波蘭語或捷克語的話,機會多寡就差了很多。

但就像先前說的,我愈利用這些方便的措施,就愈體會到自己是外人。台灣/中文的形象在我的生活中不斷地被複製擴大,我的認同愈來愈強烈而穩固,我知道我這輩子除非更換國籍,否則逃不開台灣這個意象對我的影響。

總之最後還是重複一句,這真是個很弔詭的事實。當我跟某個朋友抒發完上述的感想後,他一針見血說,你在日本就是minority,所有政治學上關於minority的結論都完全適用於你。是的,他說的真是太好了,當我在台灣是majority時,又怎能體會到這些呢。

發佈留言

發佈留言必須填寫的電子郵件地址不會公開。 必填欄位標示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