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美感言 - 北緯43度踏雪尋梅處

離開波士頓前的臨別晚宴被問到這一年在哈佛的感言，那當然是有的，在這裡想寫一些不同於交給國科會結案報告的內容，也就是在研究之外的心聲。

首先是我想我還不能完全明白這一年的經驗對我研究生涯有什麼樣的影響，一年實在太短暫，學到了某些新知識固然無庸置疑，但依然停留在淺薄認識論層次，我認為自己還是看不清美國信託法真正的構造和核心，最明顯地就表現在，撰寫學術論文時我還是無法把美國法作為主要分析的對象，因為懂得程度太有限，下筆無把握。美國的經驗無法成為即戰力，我的第一研究題材仍是日本法。再者雖然在這裡參與了不少學術活動，但對於美國學界的運作方式和內部規範仍不瞭解。英文也沒有進步到好至能在美國投稿的程度。

如果相同的一年讓我留在日本，我在學術內容的積累和進步上一定遠勝來美國，因為我對日本熟悉，可以穩定地在自己的專業領域上發展。當然，如此一來我也就不會獲得來美國才能得到的經驗，包括他們提問的積極和大膽、重視實用性和包裝表現，都和我在日本受到的講究細節和深度的學術訓練大不相同。但是這樣一個模糊的「體驗」和「感覺」對我研究的產生了什麼樣的作用，似乎現在還看不出來。

其次這一年經常讓我懷疑自己。以前在日本，我總覺得要融入該地文化，看小說、電視、電影一點都不難，來美國這一年我卻做的不好，除了室友之外也幾乎沒有土生土長的所謂美國人朋友。剛來美國的不適應低潮期維持了相當一段時間，靠著好友的支持走了過去，但期間發生一些事情卻也讓我體悟道自己並不是原先想像的擁有崇高的道德情操。

未來我要教授學生們什麼是婚姻、父母子女，我只能說，法律和道德預設的婚姻和家庭像實在太過理想，永遠都與人性衝突。法律上婚姻是一夫一妻的持續性結合，相互負有貞操義務的排他性關係，道德上婚姻是如此的聖潔：想像你在婚禮上穿著白紗與對方在神面前許下共度一生的誓言，心中充滿了對未來的憧憬和羅曼蒂克的想像。但是玫瑰色的畫面能維持多久？經過數年的共同生活後，絢麗的幻想歸於平淡，日常生活的小事和衝突磨去了相互的愛戀，自以為從不動搖的山盟海誓在某一刻受到挑戰。青少年時期愛的死去活來，無法想像怎麼有人能背叛神聖的婚姻，但是在看過幾百幾千則判決、聽過幾十個週遭的實際案例後，你會發現背叛婚姻者也只不是如你我般平凡的人，沒什麼大奸大惡。

婚姻沒有太多浪漫，它的存在意義在於國家賦予這個生活共同體許多法律上的保障：如果某天共同體解散了，你可以依法享有比較公平的清算方式。這是個冷靜理性的制度，而不是浪滿唯美的諾言，諾言的本質是違反人性的。如果讓十年前的我來講述婚姻家庭，一定是充滿熱情、樂觀和應然的，但歷經了實然後，現在我卻變成了制度和道德懷疑論者，有時候我甚至恐懼，連自己都不確定的價值規範是要如何有說服力地教給學生。

以上是拿自己最接近的教材內容「婚姻」作例子，實際上不僅限這方面，來美國之後，在各處懷疑自己、看到自己的脆弱，逼迫我必須重新檢視和定義自己。我的自我理解和自我形象，和去年此時剛離開日本時已有很大的不同。

雖然有質疑自己的部分，但另一方面，我同時從周圍人們獲得力量。在哈佛，容易遇見欣賞甚至惺惺相惜的朋友，同儕的論辯閒談經常激盪出新的想法，人際關係的互動節奏緊湊而刺激。這是我在北海道比較缺乏的部分。在哈佛的時間雖然短暫，但在這裡認識的人們，他們的處事方式和人格特質，都在我心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猶記和S言及我們希冀自己的研究能改變世界典範的遠大理想，那種熱血澎湃之感整晚洋溢心中；和C聊到傳統法釋義學研究方法的不足，我們均期待有朝一日能有能力和經費從事台灣的習慣調查，作為深化法學研究的基礎開端。在他們眼中我看到了對夢想和目標的追求執著，每個人都充滿了自信，熱愛自己的選擇，不斷地把自己向前推。在這裡我感到如魚得水，和日本不同，我不用隱藏自己的事業心裝謙虛，因為每個人都積極地展現自己的企圖心。某一晚和三個朋友喝酒聊天，其中一位女生朋友說到最近的感情狀況，對方男生願意辭掉現在的工作而搬來波士頓；而包含我在內的另外三人第一反應都是，「什麼，這麼輕易地拋棄自己的工作去另一個地方？我絕不可能做出這種事」，這樣一致的口吻和反應，不知為何讓我有種安心感，浮起了會心一笑。

總地說來，這一年一方面讓我看到了自己能力的有限性、道德的不完美性，另一方面卻也獲得了暢談夢想和事業的勇氣和自信。我想仍有些影響是我現下還體悟不出的，有些事情的意義至今我未能參透，也只有交由時間讓它慢慢的浮現。